综艺节目《欢迎来到蘑菇屋》出圈,连总导演赵浩都感到意外。
场地是《向往的生活》第五季里现成的桃花源蘑菇屋。道具是四处借的。第一期节目,嘉宾是出道15年的07快男,中年再就业,事业不太顺,没有艺人的光鲜靓丽,要抠抠搜搜地顺走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和冰箱里的食物。节目宣传费用4万8,有零有整,抠出来的,花得捉襟见肘。
但就是这样,这档节目播出后,接连上了几次热搜。主要是关于07快男。一群彼此熟悉的嘉宾,在节目中毫不客气地互相挤对,“嘲笑”对方是“婚庆歌手”,糊到自己的歌连最亲近的兄弟也不会唱。与此同时,又充斥着人到中年的落寞和无奈。人生起起落落,都付诸酒水与歌声中,一首《活该》,藏着各自的心声——“年轻也许是我最好的素材”“就算不争气,自有人青睐”“我努力活着,也就是应该”。
笑是真笑,哭是真哭。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,产生的化学反应,使节目搞笑又温情,收获观众好评。
情怀之外,还有一个关于节目组的热搜——#欢迎来到蘑菇屋是最穷综艺节目组吧#。穷是真穷。总导演赵浩在知乎发了一篇长文,里面提到《欢迎来到蘑菇屋》预算是类似体量节目的10%-20%,陆虎既当嘉宾又当艺统,用不起专业的场工,只好请村民帮忙,从公司拉了一批行政去现场做制片……
这是他第一次做总导演。过去,他更多从事综艺节目的后期剪辑工作。作为节目剪辑师,他常常在知乎上回答《向往的生活》相关提问,以此建立和观众对话的渠道。
我们找到赵浩,和他聊了聊《欢迎来到蘑菇屋》这个“最穷”节目组是如何创作的。以下是他的口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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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《欢迎来到蘑菇屋》,我个人的创作诉求实现了百分之六七十。遗憾在于,某些环节,节目呈现的效果并不像预想的那么好。比如节目中的鱼塘,里面真的有鱼,只不过我们钱有点少,只舍得放200斤鱼。所以一直到最后一期,嘉宾都没有钓到鱼。如果你放几千斤,那肯定钓得到。
相同体量的节目,预算起码是我们的五六倍。一开始我对钱没概念。拍摄前一天,我去蘑菇屋检查,闻了一下给嘉宾准备的被子,上面有一股潮气很重的味道。我让工作人员当场把被子拆掉,将所有床单、被套送去重新洗一遍。加急洗,花了将近两千块钱。我们的制片主任当时就哭了。她说,我们已经洗过一遍了,你为什么不问我呢?我们没钱了。
拍摄现场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找当地老乡借的。借来的最大件是床。椅子是从桃花源景区里借的。桌子是用从老乡那边借来的门板做的。做游戏用的画架,是老乡堆在仓库里不要的。
我们在“蘑菇屋帮扶办”放了很多啤酒,那些啤酒是可以退的。我们搬了两箱过来,拍摄结束时退掉了一整箱。
节目播出三天后,不停地有人把相关的热搜截图发到工作群。这时我才发现,好像有点火了。本来那篇知乎答题预计会有十几个赞、十几个评论就不错了。到现在已经获得2000多个赞了,我就发现“不太对”了。
达到这样的效果,原因有很多。比如现在大环境里,娱乐相对少,好笑的节目相对少一些。很多节目做了好几季,大家会有审美疲劳。还有综艺节目里很火的艺人,他们都很厉害,艺能感很强。但是对于“新”的综艺面孔的出现,大家依旧是有期待的。
这时候,07快男突然出现了。他们是综艺节目里的“新人”,同时又是当年最火的一群人。这么多年来,他们很少在大节目里露面,但又一直在这个圈子里,他们是有故事可讲的。这一点很重要。慢综艺里面的人要有厚重感。他们本身又有音乐属性,音乐属性跟慢综艺非常搭。这次节目能出圈,他们至少占一半因素。真人秀最根本还是看人,人有意思,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有意思,节目才有意思。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吧,如果这个节目早两年上,可能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。
2
这是我第一次当总导演,很紧张。我连上手第一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,该先找编剧,还是先找导演?或者先定一个工作计划表?
以前,我作为后期人员,有时会到拍摄现场去,那种介入是很蜻蜓点水的。现在作为总导演,你的基本审美和创作情趣决定了节目的高度,但它同时是一个工种,要控制100多人的工作进度。在这个工种里,有很多雷打不动、必须要懂的东西。这些部分让我很紧张。
踩点需要几天?剧本需要几天?假如我要调整剧本,要给对方几天?我不停地向别人请教,在现场不断摸索。我跟《恰好是少年》的总导演关系很好,给他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取经。他把他的工作表发给了我,供我参考。
很多事情都是在拍摄前一两天才确定的。我们的拍摄场地,开拍当天上午才收拾好。原本像这样的节目,应该由工作人员提前“试睡”,确定一下居住环境。但我们来不及了。
幸亏过去做后期的经验帮助了我。比如,在拍摄现场,我根本不用看素材。我知道每个部分最后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样的,每个部分能剪几分钟,录到哪里够一集的量了。我也知道哪一段素材肯定用不了,哪里必须加新的东西进去,让这一段内容别太平。我的判断很准确,这是多年做节目累积的经验。有了这样的判断,我就可以在现场赶紧做调整。
后期经验对我的另一个帮助是,设置游戏时,我会预想好效果。
我们一共邀请了两组嘉宾,一组是07快男13强里的几位成员,另一组是《名侦探学院》成员(以下简称“院人”)。
▲ 《快乐男声2007》13强合照
拍院人时,我们搞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剧本,想做一个大型外景竞技推凶类真人秀。拍摄时,因为各地疫情防控升级,我主动叫停了进景区拍摄的计划。
前面的所有准备都白费了。后来节目中呈现的游戏都是现想的。拍摄那两天,气温很低。我们从冰箱里取出的整鸡,从早上放到晚上都没解冻。和快男这一组相比,院人这组录制阶段就很艰难。
拍“快男”时,我们安排得很满。他们到达蘑菇屋之后,工作人员要没收他们的手机和食物。那在此之前,他们必须带了手机和食物,这样检查和没收才有意义。
我们前期会引导性地问他们:“想不想给兄弟们带点吃的?”我希望他们带,还希望他们能现场吃掉食物,或者现场藏东西,这会有很好的节目效果。所以我提前告诉工作人员,你去检查的时候,可以故意露一点破绽,让他们有机会藏。
这些都是要提前预判的。我们想要什么效果,策划时就会想清楚。
又比如我们设置了通过轮廓猜人的游戏。如果答案是“钢铁侠”之类的英雄人物,这个游戏就没有意义了。我们挑出他们十几年前的造型,他们看到之后,一定会吐槽其他人的造型,同时会对自己的造型尴尬挠地,才会引出故事和情感。这样的策划更有目的性。
不过,猜歌游戏在我的预料之外。最初设置这个环节时,我们商量,不要挑他们最红的歌曲,生怕他们一下就猜出来。没想到他们对彼此的歌这么不熟。那些网络歌曲、口水歌,他们一下就能猜出来,却猜不出对方的歌。一开始我有点担心,后来事情朝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,我突然觉得,这也行,真是又心酸又好笑。
这个节目的后期是我做得最轻松的一次。我要做的是去控制一个度。节目中,他们有很多自嘲,恰当地呈现出来观众觉得好笑,一旦超出限度,就会让人觉得是在卖惨。
总体上,我们要让节目往好笑的方向走,一定不要刻意煽情,这与这些人豁达的人生态度是一致的。
拍摄当天,晚饭过后,我们就没有太去控制嘉宾,让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。我猜他们肯定会唱歌,会弹吉他。他们放松之后,不再意识到自己是在录一个节目,聊的内容很真诚,即使有些部分不适合放到节目里播出。
我们最后播出了王栎鑫哭的部分。他其实哭了两次,第一次是欣慰地哭,在陈楚生演唱他的歌曲时,他体会到了当年的感觉。这时候流泪是一种真情流露,怎么呈现都行。
后来他们即兴创作《活该》,他又哭了。这次,我们没有过多地去渲染,只是浅尝辄止地讲了一下他最近生活不太好。其实当时现场其他人,有些也有很强烈的反应,甚至更狼狈些,但我们选择不去呈现这些东西。我希望能让所有参加节目的人,在节目播出后,得到相对正面的反馈。有一些综艺节目,艺人说脏话了、骂人了,内容放出去,一下就有热搜,但这不好,不善良。
3
节目播出后,很多人呼吁做07快男的团综,我们的确在筹备。这个阶段,我们遇到的问题和之前是一样的。首先是招商,接着还有一系列问题,比如疫情时期,艺人能不能再次聚到一起?如果要策划,怎么超越这一期节目?我压力非常大。
我从2015年开始做综艺,亲身感受是最近这一年,行业内的钱变得非常非常少。好多我们接洽好要做后期的节目,都在延期等招商,好多项目因为没钱立项失败。
在我看来,去年是综艺行业最后一次跑马圈地了。从今年开始,再也没有资本去抢项目了。平台也已经回归理性,不挣钱就不做大项目,会选择做一些小体量的节目,比如仅供会员收看的节目,看的人多,大家拿的钱就多;看的人少,肯定会赔钱,但它至少是可持续、可预见的,不用等招商。动辄上亿的项目,现在很少有人敢赌了。
行业现状具体落到我们做后期这儿,就是到手的钱每年都在变少。以网综为例,过去,一期节目时长大概90分钟,后来慢慢提到100分钟、120分钟。现在好多节目还要分上下集,加起来160分钟。时长翻了一倍,价钱还是那么多。此外还有很多会员版、花絮。
遇到需要打码的艺人,我们的优先选择是换镜头,全部换成其他机位的画面。有一些镜头实在避不过,时间又来不及,就只好直接打码。后期工作有点像责任承包制,做这些工作都不会加钱。因此,我们投入的人力越来越多,工作量越来越大,但是钱越来越少,整个行业越来越卷。
之前我们跟韩国的罗英锡(罗PD)团队学习。我发现,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,编导会参与前期的策划、拍摄,回来之后,编导自己剪。国内综艺的后期精细度其实远远超过韩国。但好多人还是会觉得他们的节目做得好。这是因为他们简化了所有不必要的流程和损耗,创作者从头跟到尾,最了解哪里好、哪里不好,所有表达都是一致的,这样就会很流畅。
他们最终的剪辑时间也就六七天。我们的综艺哪有六七天就出来的?都要大半个月以上。
做后期的,最难的就是要去满足不同人的诉求。尤其是第一次接触平台或甲方,你需要跟各方博弈。各方都有自己的意见,平台、导演、编剧、商务……也许平台当中还包括了几方的意见,所有意见汇总过来,意见与意见有时相互冲突,如果没有一个核心的人去做判断,一切就会陷入不停的内耗中。
也许你只用15天就把一个项目基本完成了,但后面需要更多的时间磨一些非常不必要的东西。你在不停地修改,三四天产出一个新版本,过程很繁琐。有时你明明知道对方不对,但不得不那样改,就会很无奈。这时候,剪辑已经跟创作无关了。最后出来的东西,也不是让节目更好看的东西,这个过程挺让人受伤的。
好在这种情况在我的工作中越来越少出现。我们作为全国最大的后期公司,和很多节目形成了互相尊重、良性对话的氛围,这之后就很舒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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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大部分慢综艺做不好,是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慢综艺。慢综艺要在控制嘉宾的同时,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自由的。他们要真的想去做这件事。《恰好是少年》里那几个男孩,他们是真的想去旅游,他们的状态是好的。如果只是因为节目要求,很多时候,嘉宾很难有积极性在里面。
与此同时,后期剪辑只要做到一件事就好了,那就是“用心”。我们会花很长时间看素材,去发现哪些东西好,把这些东西放大,用细节支撑人物。技术这个东西,每个人花时间都能学会,但审美、情趣之类的东西,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。我们剪的节目和其他节目在气质不同,就在于我们有很多细节。
我曾经在知乎上举例子,《向往的生活》中,何老师缝扣子,收针时会转几圈,没有丰富经验的人,不会有这个手法,我在节目中保留了这样的细节。
还有一次,何老师去市场买鲍鱼,这个过程其实没什么意思。但在买的时候,何老师跟老板说,他的钱只能买两个。老板说给三个。何老师说,那这样的话,他挑三个小的。这个小细节,可以更立体地让人感受到何老师作为一个“人”的温度。
我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。毕业后,先是在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,后来想做影视剧编剧。我现在的老板赵林林是我大学同一个社团的学长,当时他在做剪辑师,就问我:“做剪辑吗?”我说:“我对剪辑不是很感兴趣。”他说:“工资挺高的。”我说:“那可以,我试一下。”
我做了一个月,就做得很好了。我就开始喜欢这一行。
刚开始工作那几年,每次坐在剪辑台前开始工作,再次抬头,一天就过去了,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,沉浸在一种畅快的感觉里。假如我面前放着一个go pro,镜头对准我,你会发现,我的表情在不停变化。比如这时候我想要对方一个合适的反应,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做他的表情,非常代入。
剪辑时,我当然会笑。如果你自己感受不到快乐,那么观众也感受不到。综艺节目本质上是种娱乐方式,好看是它最基本的价值。如果做不到这一点,后续所有东西都是空中楼阁。好笑之外,综艺中有5%到10%左右的内容,可以是偏表达的。
但凡有自己气质的节目,背后一定有一个强有力的制作人。这个人会严格把控节目气质,让观众从头到尾都能感受到你要传达的气质,感受到内容和表达是一致的,他们喜欢这个类型,就会一直看下去。我也一样,在节目中实现了个人创作,就会特别开心。我喜欢综艺里有诗意的表达,不要强行灌输,这样才会有留白,才会有只能意会,无法言说的东西。